华老先生最近有点烦。
76岁的华蔚苍天天读报,可他读报跟一般人不一样。一张报纸拿在手里,他首先盯着满版的字体、字号看个遍,这是40多年形成的职业习惯。作为《人民日报》报宋字体“64—1”的设计者之一,他参与设计的这套字体,至今仍是国内大多数报纸的正文用字。
“你看你看,这个标题差不多30个字,却硬挤在一行里,字形拉长得太厉害了,多难看!”华老随身带着个文件夹,里面剪贴着各种报章。
这是电脑排版后出现的新问题。以前的铅字排版,字体、字号都有一定之规,各种字模严格按照比例设计,非常讲究美观、和谐与阅读的舒适度。“现在好了,电脑真可以让你随心所欲,想拉多长拉多长,想压多扁压多扁,字是排进去了,可瞧着多别扭。”华蔚苍一脸痛惜。
在一旁的清华美术学院教授余秉楠向我们解释,宋体字讲究横细竖粗,两者的比例大约为4∶10,拉长一倍之后,笔画的粗细相差无几,宋体字也就根本没有宋体字的味道了。“国外的字体设计,一般会有一个从粗到细、从长到扁的家族,我们在字体配套方面做的工作还不够,有限的字模被电脑压来扯去,字体结构破坏得一干二净,确实让人读着不舒服。”余秉楠说。
“电脑是个好东西,可好东西得好好用。”华蔚苍建议,报社应该专门设计几套偏长偏扁的标题用字。
新时代带来新挑战
作为半路出家的字体设计师,华蔚苍庆幸自己赶上了好光景。
从活字印刷到电脑排版,中国人整整走了900年。然而走到近代,中国的印刷技术落后了。到解放前夕,全国仅有几家字模铸造所,从业人员260多人,这些工厂设备简陋,日产量仅几十只铜模,宋字体仅老宋体一种。
1960年,在出版界老前辈胡愈之的倡导下,上海成立印刷字体研究室,形成了一支以书法家、出版社美编和刻字工人为骨干的字体研究设计队伍。32岁的华蔚苍在这一年进入刚刚成立的北京新华字模厂。两年后,新中国第一位留德的平面设计师余秉楠到上海字模厂实习。
“那时的字体设计很活跃,三四年里,为配合《辞海》、《汉语大字典》和《毛选》的出版,上海出了宋一体、宋二体和黑一体,北京出了‘61—1’和‘64—1’。甘肃日报社有个牟紫东,跟我关系非常好,出了好几套新字体,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应用,很受欢迎。”余秉楠说。
“64—1”字体在日本铜模的基础上简化发展而来。说起这,华蔚苍的表情很复杂,“宋体字是我们传给日本人的,它发端于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──宋朝,定型于明朝,日本人习惯叫它‘明朝体’。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要向人家学。”
激光照排给了中国人迈步从头越的机会。1992年,人民日报社排版车间里成吨成吨的铅字结束历史使命的时候,许多人痛哭失声。在字体设计师朱志伟看来,这泪水里有对过去时代的惜别,也有对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的憧憬。
怎样让源远流长的汉字文化在电脑时代迸发出同样亮丽的色彩?新时代带来了新挑战。
电脑代替不了人脑
凭借技术上的锐意求新,王选领衔的北大方正技术团队创造出新的奇迹,“当代毕升”名闻遐迩。在市场上攻城略地的同时,他们没有忘记文化传承的大任。
字体是语言文化最集中的体现。“这些年来,我们设计了很多套字体,光是报纸的正文字体就开发了3代。”方正电子公司的黄学钧经理说,第一代报宋主要是解决有无问题,所以完全是“64—1”的电子翻版。这套字体在笔形塑造上遗留着铅印工艺的痕迹,结构不够严谨,比较粗糙,胶印时笔画太细。
到1995年,谢培元先生完成了第二代报宋的设计,对原有字体做了很大改进。8年过去了,在大量调研海内外中文报纸字体风格的基础上,方正开发出第三代报宋———兰亭宋和博雅宋,朱志伟是主要设计师。
“跟西文不同,开发中文字体是件非常繁难的工作。”华蔚苍说,一套字体至少6000多个汉字,先是由设计师或书法家写,然后由工人描,最后再刻模、铸字,十几个人忙乎一天能做六七个字就算很不错了。现在用电脑做工具,速度提高不少,但像博雅宋、兰亭宋这样的精品,一套字七八个人也要做一两年。
“印刷字体设计跟书法有很大区别。书法家的作品是一次性完成的,字与字之间的搭配也是一次性的。他写‘工人’很好看,你要把它拆开了变成‘人工’,可能就变味了。而印刷字体中的每一个字都要经得起这样的考验。”设计师反复排列组合,改完间隔改笔画,将新字排成行、排成段、排成报纸,然后请专家来一点一点地审。
“电脑永远代替不了人脑。”设计师文山说,文字是有个性的,或端庄秀丽,或华丽高贵,或坚固挺拔,或苍劲古朴,但文字设计又有一定的共性。“水平方向上,人的视线一般是从左向右流动;垂直方向时,视线则从上向下;大于45度斜度时,视线是从上而下的;小于45度时,视线从下向上流动。扁体字有左右流动的动感,长体字有上下流动的感觉,斜字有向前或向斜流动的动感。”字体设计师们对这些规律烂熟于心,以至于众多不同的设计师一同书写天安门城楼上那两条大标语,写完以后字形几乎完全重合。
用字如带兵,排版如布阵
“别看汉字是中国传给日本的,他们在文字设计和版面语言运用方面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,但我相信中国人会做得更好。”朱志伟拿出一篇日文文章,上面对字距、行距等版面设计有着非常详尽的定量描述。
“我们以前总觉得西方报纸不注意排版,不像我们的版式搞得很复杂,文字顺着栏往下走,其实这里面很有学问。”作为国际平面设计协会的第一位华人会员,余秉楠对版面语言的研究很深。“他们一切为方便阅读服务,版式设计遵循着很多人体工程学的原理。”
余先生对国内报纸的版式设计非常关注,曾经亲自为《新闻出版报》设计过版面。“报纸的版面设计也是一种平面设计,这里面的比例、方向、均衡、韵律、空白、对比和分割等等,都是值得好好研究的问题。”然而令人惋惜的是,国内报纸在版式设计方面显得比较粗放,有的失之于死板,有的又过于花哨,尤其是在用字方面很不讲究。
“图片是一种颜色,新闻纸是一种颜色,文字部分也可以说是一种颜色。”著名版式设计师王道坤说,“文字如同装修中的附件,是版式中的精美细节,会产生微妙的版式气息。它将不经意地美化整个版面,而不被读者发觉我们的处心积虑。”
书籍装帧设计艺术家张慈中对兰亭宋、博雅宋这两套字体赞赏有加,“字面大,字距小,横读时阅读速度快,对读者来讲阅读感好。我看到这些字很激动。希望多出这样的字体。”
“字是比出来的。”华蔚苍一点也不保守,“你去看看1955年、1979年的报纸,再来看今天的报纸,进步不是一点点。过去全国的报纸都看《人民日报》,现在一些报纸慢慢有了自己的专用字体,这是大势所趋,但作为中国的第一大报,我还是希望你们《人民日报》继续走在前面,带好头。”
“文字设计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体现。我老了,具体事干不动了,但只要有需要,一声招呼我立马就来,为让汉字溢彩流光,为让中华文化发扬光大,做自己能做的贡献。”华蔚苍壮怀激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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